过年杀猪，由来已久。旧时农家劳苦一年，省吃俭用，却不能漏猪一口吃食，就是为养肥之后在年关杀掉，放血腌肉，庆贺丰收，大宴宾客，告慰这一整年的辛劳，顺带还能改善一下来年的伙食。在我老家的乡村，杀猪堪比节日庆典。吃杀猪饭（亦称“刨汤”）--杀猪后用最新鲜的食材烹制的满桌红白大肉，更是早已成为乡间老小一年间最热切的盼望。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杀猪饭一吃，村里的腊月似乎才算正式开始。临近的年轻人大多早已离家，或打工，或求学，往往年关才能相聚，兄妹亲友一起吃一顿杀猪饭似乎成了奢望。今年赶巧，外公家杀猪，大伙都在，我为腾出时间，加班加到天昏地暗，终于在杀猪前夜赶回了老家。
外公家位于湖北省五峰县白溢寨黑峰尖背面山脚下，一个名曰“水浕司”的小村寨。因地处鄂西南边陲，又有天池河临畔，山高林密，虎啸猿啼，阳光照上峭壁，一派原始之美。
外公屋后是一条小河，有三颗大樟树，数九寒冬依旧支着绿茸大伞，晚风拂过，枝干簌簌抖动，混着绿叶的清新味道钻进鼻腔，浑身清爽，每个毛孔都散出浊气。院前视野开阔，推开大门，一片茶田就从眼底铺开去了。
农村冬天的夜来的早，也黑的严。杀猪需赶早，遂早早躺下，闭上眼，眼前便是满桌佳肴美馔，枕下有漏进窗缝的风声。
六点的冬天天还没亮，但杀猪师傅们早已将屋后的场地准备就绪，正围在火炉旁喝茶抽烟，闲扯着这些天所杀过猪的重量。
临时搭起的柴火堆烧得很旺，上面架着的铁锅正呼呼冒气，那是给赴刑后的猪准备的洗澡水。拼起的两个板凳就是“刑架”，没有月光，板凳的阴影不时随着火光跳跃。
猪圈内，两头懵懂无知的猪大概不知阳寿已尽，盯着我哼哼两声，还以为是送膳时间。生死有命，我在心中为它们祈祷下辈子要争取投个好道。
杀猪前必须给师傅们点支烟顺顺气。想起电视中的刽子手，一口烈酒下肚，一股怒气上涌，接着便是手起刀落。抽着烟的师傅们神情凝重，眉头紧锁，如临大敌。万籁俱寂，只听得见树枝燃烧的噼啪声。吐出最后一口烟雾，带血的罩衣扣好，烟头一掷，杀气便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了。
山里的清晨格外冷，缩手跺脚间，一声凄厉的尖叫似闪电般划破夜空。杀猪师傅们一人持铁钩钩住猪的上嘴，一人揪住猪耳，一人扶住后臀，一人抓住猪尾，合力将猪从圈内扯出，带到刑架前。猪或是感知到了命运，嘶喊一刻不停，一声尖过一声，撞在远处的峭壁上再弹回来，震得公鸡都不敢妄鸣了。
合力将猪绑上板凳，板凳边放着一个铺满蒜末和花椒面的大木盆，预备接新鲜的猪血。大师傅手提的一把2尺长杀猪刀，在火边闪着阵阵寒光。待师傅找准脖颈下的动脉一刀捅入，然后迅速拔出，顷刻间如注的鲜血从刀口倾泻而下，木盆中登时升腾起一层雾气。猪的惨叫声由高亢渐变成无力的哀鸣，却仍持续了不短的时间。待血流尽，将大盆端入室内待其冷却。据说新鲜猪血冷凝后过火烧烤，浇点油辣酱撒上葱花，咬上一口便是满嘴的鲜香嫩滑,无奈我受不了这腥味,只得便宜了他人。
屏气凝神看了许久，脖子发酸眼发直，放完血，本以为可以小憩一下，谁知猪竟又重新挣扎了一番，后蹄猛蹬，甚至伴着力度不减的嘶鸣，让人感叹生命的顽强本质。待猪终于安静，火似乎烧得更旺了，滚烫的蒸汽冲的锅盖乒乓作响。
给猪洗澡去毛的盆叫“腰盆”。师傅们将猪抬入，以沸水浇上，先刮毛再搓洗，一生灰不溜秋的猪立时变得雪白。
单就杀猪的一个“杀”字来看，因只一刀，快准狠，外人并看不出个门道，其实后续洗刷和分割的过程才是真正的重头戏。师傅们久经杀猪场，各式工具齐备，手法更是娴熟老练，待将大大小小的刀具一溜儿排开，一个个便似当代庖丁，不消一会儿，猪蹄、猪头、后座、排骨、猪肝、腰子等大小物件便整齐摆上了案台，猪蹄几斤几两、五花肥瘦几何，都成为了乡亲们接下来数月内的谈资。
每当手中得空，师傅们都不忘来两口烟。不靠这东西提神醒脑，似乎都没力气拿刀。待将三头猪收拾的差不多，天已然大亮，先前的血腥气味也随着晨风一同散去了。
杀猪既是全村庆典，喜气自应雨露均沾，便有几只小猫在房顶看着热闹，狗循人声，也在院里狂吠。
一家之主是只橘白相间的猫，取名“橙耗难”，是外公的心头肉。抓了十年老鼠，留下很多疤，据说也留过很多情。当然猪蹄也只有它能嗅得到。许是今年收成还满意，椅子上的他笑的很疯癫。
剃一盘白花花亮晶晶的五花肉，入锅炸出油，那香气能绕梁三日。
用这鲜猪油烹出的洋芋片片金黄，油香四溢。锅里丢进魔芋条、压白菜和腊肉，加两勺自制的油辣酱，洒上孜然和花椒末，酸辣鲜爽，每一口都有回味，都是幸福。
重头戏是满满一笼粉蒸肉。甜糯的老南瓜打底，细软的玉米面包裹着每一片肥瘦相间的新鲜猪肉。斟满酒，家人好友一同举杯，感谢付出，感谢相聚。在这一大格子粉蒸肉端上桌的刹那，我看见了外公满头的油光和满脸的笑意，我想，人生逆旅，甜短苦长，但辛劳再多，也抵不过这自食其力的喜悦吧。
这天，我吃了五碗饭。
最后，祝大家新年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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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连/Acuria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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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curia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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