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西南战事,父亲所在的部队被派上了前线。出发前,父亲写下遗书,给爷爷发了一封简短的电报。内容大概就是儿子上前线了,二老要照顾好自己云云。爷爷收到电报,一下子“炸了锅”,爷爷是坚决不同意长子上前线的,于是到处说情想“拦截”父亲。但谁说都没用,谁说父亲都是一句话:“我的遗书已经写好了。”气得爷爷骂个不停。父亲的表现最终获得了组织认可。空军招飞,组织把父亲报了上去,一切都很顺利,眼看到新单位报到的时间就要到了,父亲的政审表却被退了回来:“成分”不过硬——那个年代,“成分”是个硬杠杠。就这样,爷爷等来了回乡的父亲。退伍那天,没有家宴。爷爷背着手拿着收音机在老屋后面给父亲指了一块地,算是分家。从此,老牛、犁头便成了父亲的新武器,在豫西南的黄土地上,又多了一个刨食者。父亲年入伍,年4月入党,至今已有39年党龄了。提起入党,父亲很高兴,这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事情。父亲说,当年他们连队只有一个入党名额,因为自己在执行任务中表现突出,党支部把这个唯一的名额给了他这个新兵。当时还引起了一些老兵不服,为此,团里还专程做过调查,但经过调查后,名额还是给了父亲。父亲觉得这是组织对他最大的认可。记得小时候,夏天摘烟叶,在田间地头休息时,母亲跟父亲开玩笑:“人家党员都当干部去了,你这个党员可倒好,天天‘修地球’。”“那咋了?党员就是党员。”父亲脸红脖子粗,丢下一句话就往地里走去。当时我对这些没概念,但莫名地赞同母亲。当兵后,我和父亲的交流变得少了。只要一给父亲打电话,他准是“老三样”:“干工作要实诚,别丢人”“多跟组织汇报思想,争取早日入党、立功”“要好好表现,多在部队干些年”,父亲在我心里真像个“老古董”。也可能父亲对部队感情太深,一如对他侍弄了几十年的黄土地。当兵第三年,我遂了父亲的愿。党课结业,我向父亲报喜,他第一句话就说:“下炊事班锻炼没?”这句话把我问蒙了,我说我们单位也没这规定啊。原来,当时父亲所在的部队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官兵入党前必须先喂半年猪。其实,父亲只是想知道我入党前有没有经过组织考察,有没有“淬火”。当时我心想,呵,这个老赵同志,种了一辈子地,对入党的事情倒记得很清楚哩。党员就是党员,和当不当干部没关系。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家里的扫把用坏的时候少,打坏的时候多。那是一个随便在路边捡一把石头子,都能和村里的小伙伴玩上半天的年纪。常玩得正酣畅的时候,邻居大妈跟我说哥哥们正在挨打,让我赶快回家看看。我来不及放下手里的石头子,一溜烟跑回家,推开朱红的铁门,映入眼帘的是跪在堂屋门前的两个哥哥,父亲正挥舞着他用高粱秆新扎的扫把,哥哥们的哭声震飞了香椿树上哺育幼鸟的斑鸠……哥哥们挨打或因和村里的小伙伴发生了冲突,或因贪玩没能完成父母安排的农活……挨打的事情不光彩,我不敢问哥哥们挨打的原因,更不敢问父亲。只是清楚记得,院子里栓的老牛瞪着眼睛,大公鸡骄傲地唱着,而我却一脸茫然。父亲相信“棍棒底下出孝子”,今天看来,虽然他的教子方法跟现代教育理念格格不入,但好在成年后哥哥们都很争气,基本上没让父母操心。我是初三那年才知道父亲会打乒乓球的。那年夏天,初中毕业,父亲去集市上办事,顺便拐到学校帮我往家带行李。我在宿舍收拾完行李,一转身发现父亲凑在宿舍门前乒乓球台子前,在大家质疑的眼神中,从同学手中接过球拍……我很惊诧,想叫住父亲,生怕他在我同学面前丢人,我人没到,父亲的球已经发了出去了。横拍、直拍,正手、反手,削、切、挡……对手蒙了,我也是。“你爸是干啥的?”“种地的。”“那怎么打起球来像个‘练家子’?”……看着同学们惊讶的眼神,我心里也充满疑问。之前我只知道父亲种地、饲养牲口是一把好手,像打乒乓球这种事情,放在他这个庄稼汉身上,似乎是“不务正业”。那时,全镇也只有两所中学里面有用水泥砌的乒乓球台,一个农民会打乒乓球绝对算是新闻。可从父亲的一招一式里,看得出他对打乒乓球是非常喜爱的。见我收拾完毕,父亲说你先扛着行李到校门口等我,我就没多想,吃力地扛起行李,埋头往校门口走去,路上碰到班主任和几名同学,在打招呼时无意瞥到父亲就在我后面,慢慢地走着。眼看到了门口,父亲突然追上来,一把把行李放在了自己的肩上,我瞬间轻松,心中的疑惑也来了:父亲这是唱的哪一出?多年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和父亲在屋子里坐着聊天,谈及往事,父亲抿嘴一笑:“其实何止是乒乓球,篮球我也打得很好,只是退伍后,尤其是有了你们兄妹后,恨不得一年种很多季庄稼,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挣钱养家。”而那次“行李事件”也很简单,父亲就想让我在老师同学们面前展示一下,我长大了、独立了。大哥因病去世那年,不过30岁。其实从疾病查出来的那天起,父亲心里就全明白了。但在一年多的治疗当中,父亲像是一个朝圣者,带着大哥步履匆匆南北奔波,医院都是一方圣地、每一位专家都是“得道高僧”。他揣着一颗无比热忱的心,走进相同的科室,又带着煎熬转进下一座城市。父亲仿佛又回到了戎马岁月,不知疲倦,不问东西。大哥累了,一句“爸,要不回家吧”,医院厕所里哭到哽咽。一转身,父亲却又宽慰起大哥来。每一个孩子都是父母心尖尖上的肉,知道了剜去的期限,哪个不无助?天人两隔,父亲一直哭着说“对不起”。他觉得是自己没能力留下他的这个儿子,给了他生命却让他在痛苦中离去。出殡那天,眼看着大家挥锹封土,父亲闭眼跳了进去,跳得很决绝……我在旁边只是默默流眼泪,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干些啥。说一夜白头,有点夸张,但父亲的头发白得太快、白得太多。父亲除了写得一手好字,烧得一手好菜,务得一手漂亮的农活外,真没啥特殊才能,但却有着与生俱来的朴实厚道。他认为儿子没了,儿子做生意欠下的账,他要应下来。还钱那天,父母一起拎着个黑塑料袋子,把袋子往桌上一放,对着债权人说:“数数。”“哗啦啦……”听着数钱的声音,父亲一直抽着烟闷声不吭。数完钱,字据理清楚,父母转身要走。“叔,一起吃个饭。”父亲朝着债权人摆摆手。几十万元钱,都是父母一分分攒下的。睹物伤怀,大嫂终究带着一双子女回了娘家。父亲对大嫂说,女娃最终要嫁人负担小,男娃日后的事情多,负担重,他来办。就这样,父亲又拿出了当兵时的血性,谁劝都不听,到处托人介绍工作,最终去了来钱快的建筑工地。父亲总也不服,但身体上的病痛却是实实在在的,二哥把父亲从建筑工地上接回来,医院。父亲快要出院了,二哥召集所有的家庭成员,一起做父亲的工作,想让他出院后回老家养老,和我商量日后男娃的事情由我俩办。父亲说,你们当兄弟的办不办是感情,做父亲的必须办。二嫂和妹妹看着倔强的父亲,也是直摇头,出院后,父亲最终还是去上班了。父亲不善言辞,他世界里的阴晴雨雪、喜怒哀乐,我们这些做子女的大部分时间是缺位的。现如今,我们各自成了家、分居各地,回家团聚的次数没几回。父亲给儿女们打电话,也都是说想孙子孙女了。但我知道,父亲是想团聚了。父亲每年都会在老宅子里陈上几箱酒,在为数不多的团圆的日子里,父亲喜欢开上一瓶,给儿子、女婿倒上一杯,听听他们的奋斗故事,分享他们追梦的酸甜和苦辣。这时,不管是外孙还是孙子,谁若叫上一声爷爷、姥爷,父亲最是开怀。父亲的开怀映衬着我的恍惚,蓦然发现,我还没来得及和父亲好好相处过,父亲就变成了爷爷。父亲爱酒,大哥走后更甚。夜深人静,他喜欢点上一支烟,给自己倒上一杯。我理解父亲中年丧子的苦楚。别的我做不了,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在父亲喝完以后,再给他倒满,或者给自己也倒上一杯。对大儿子的思念,在酒中得以稀释,我们父子之间的感情在酒中得以交流。我想我是懂父亲的。父亲,你送儿女一世深情,我敬您一壶老酒。精彩夜读·往期回顾追忆我的养父养母布鞋木棉树下的思念你不是配角再忆黄洋墓碑·定格的青春前夜丢失的子弹父子“怼”(上)父子“怼”(下)魏营长的婚事(上)魏营长的婚事(下)我的“军嫂模式”“妈妈牌”粉蒸肉震撼心灵的感动再远我也跟着你迷彩的“爱情小屋”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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